夏至，陈塘关祭祀海神仪式发生了恐怖事件。
九湾河畔，无数断肢残臂与破碎的鱼虾蟹贝混在一处四下散落，恶臭熏天，蚊蝇成群，遮天蔽日。
总兵李靖亲自带着上百官兵，搜救数日未寻到一名生还者。
他惊愕地发现，这些残破不全的肢体竟然拼不出一具全尸，因为这里，找不到一个人类的头颅……
“我儿哪吒，还未找到吗？”
陈塘关总兵李靖唤来手下，沉声问道。
回答他的却是一片沉默。
01.
“这么多天了，还是一个活人都没有找到吗？”
“别说活人了，连个全尸都拼不起来！”
我走过后院拐角，听到守门的两名小厮正在聊天。
他们还提到了我的名字。
“那哪吒三公子……”
“恐怕凶多吉少啊……”
他们在说什么啊？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攥了攥手里那枝准备送给我娘的并蒂莲，大步走进到他们跟前：“你们在说我吗？”
两名小厮看到我以后，惊得说不出话来，竟然齐齐跪倒在地！
待问过他们，我才知道，七日前，夏至那天陈塘关百姓聚集在九湾河祭祀海神，结果发生了骇人听闻的恐怖事件，无人生还。
我喜欢凑热闹，但凡附近有庆典筵席我都能抢到最好的位置。
每年夏至祭祀海神可是陈塘关除了年节之外的头等大事，我怎么可能错过呢？
既然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说明我并没有去祭祀现场凑热闹。
那么问题来了，夏至那天，我在哪里？
我怎么好像，失忆了……
02.
我拍着脑袋想啊想啊，一些记忆像海龟一样慢吞吞地浮现出来……
夏至那天，我正睡得迷糊，恍惚听到耳畔有人说话。
那声音离我很近，似乎还伴着海潮哗啦啦的声音：“别去九湾河……别去……”
我翻个身，含混回答：“我没事去那里干嘛？”
滋啦！！！
一阵尖锐嘈杂的声音刺入耳中，我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我身边没有旁人。
目之所及是一片肥厚宽大的荷叶，在夏日骄阳下帮我遮出一方阴凉。
我此时正躺在别院荷塘深处的小木船上。
许是睡得久了，关节有些酸胀，我翻个身侧躺着。
目光落在船舷，看到这里歪歪扭扭刻着一行字：别去九@#% 河。
这行字的下面还有一些看上去像是胡乱划出的道道。
我伸出手，指腹婆娑过笔划的凹槽，心中生出疑惑：怎么这个“九”字像是我自己的笔迹？
疑惑间，一阵困意袭来，我又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天已经黑了，荷塘里的蛙鸣声聒噪地响成一片。
我发现船底和船舷上莫名出现了一些奇怪的黏液。
黏液散发出的鱼腥味熏得我的头有点晕，总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直到下船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船舱里有一枝并蒂莲，切口很整齐，就像是小玄子用小刀切下来的一样。
小玄子是我的玩伴，他的父母正是受雇帮我家打理荷塘的人。他们一家就住在荷塘旁边的小草房里。
只是现在，那草房不见任何亮光。许是他们一家已经睡下了，我想。
本打算把那枝并蒂莲送给母亲，却无意中听到小厮们的谈话。
等等……
我并未感觉自己昏睡多久，顶多一个白昼，可为何刚才小厮们说夏至距今已经过去七日了？
也就是说，我竟然在荷塘的木船上昏睡了好几天！
03.
“对了，你们看到小玄子了吗？”我问两名小厮。
不知为何，两名小厮听到小玄子的名字神情都变了，两人对视一眼脸色煞白。
“小玄子夏至那日……就失踪了……”一名小厮说。
就在这时候，我脑海中承载记忆的大海龟终于彻底从水里露出了真身。
我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
小玄子正是夏至这场祭典的祭品！
在陈塘关，每年夏至都会举行一场祭祀海神的盛典。
祭品除了三牲以外，还会有童男或者童女至少一名。被选中的孩子通常被叫做“灵童”。
在夏至这日，灵童会被八抬大轿送上祭祀台，而后高高地坐在那里，俯视虔诚膜拜海神的百姓。
而后灵童会被送进石矶娘娘庙，接受海神的赐福。
一炷香之后，若能从庙里走出来的灵童就是福浅之人，意味着没有获得海神的青睐。
若是没有走出来，便是福泽深厚之人，被海神带走飞升了。
一直以来，能够成为“灵童”都是陈塘关所有适龄孩童（除我以
外）以及他们父母的理想。
因为当上灵童，不仅能得到一身合体的新衣裳，还能为家里人挣得两袋稷。
小玄子盼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不承想竟然遇到了这种事情……
“吒儿啊！我的吒儿！”
蓦地，我听到我娘的声音。
转头，我看到泪流满面的她正被人搀扶着朝我走过来。
04.
看见我娘，我赶紧把并蒂莲呈上去，谁知她看也不看，只是一把将我拽进了怀里紧紧抱住。
“吒儿，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我娘抱着我，哽咽不已。
我娘就这么抱着我，直到我爹快马加鞭地跑来。
他们围着我又哭又笑，全然不顾堂堂陈塘关总兵及其夫人的形象。
我踮起脚伸手揩去我娘脸上的泪：“娘，我没事，夏至那日我睡着了，没去九湾河！”
害怕爹娘不相信，我便拉着他们去了别院荷塘，打算告诉他们我这几日一直在小木船上昏睡。
奇怪的是，原本被我泊在岸边的小木船，竟然不见了踪影！
“许是被人划到别处了吧？”我娘轻轻拍拍我的头，柔声对我说。
青蛙依然在聒噪，仔细听还能发现其中掺杂着一种怪异声音，像是无数的人聚在一起嘈杂地谈话。
抬眼望着黑黢黢一片的荷塘，我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离开的时候，我注意到远处池塘岸边小玄子家的草屋腾起了火光。
晦暗、苍白的火光，映出了旁边两个沉默、鬼祟的黑色身影。
我心中突地一跳，赶紧转过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那是谁啊？”我背过身子，反手指着远处的火光。
“哦，是小玄子的父母。”我爹答道。
“他们在做什么？”
“没什么，可能是在烧一些没用的东西吧？”
“小玄子死了吗？”
“不一定，也许只是失踪了……”
05.
虽然我爹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可我敏锐地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有好几次和我娘飞快地交换眼神。
两个人的表情都隐隐透着不安。
其实不用他们说，我也知道，小玄子死了。
他的父母在烧纸祭奠他。
回到房中，我还在想着小玄子，想着小木船，想象着我们一起在荷塘里采莲、挖藕的快乐时光。
我以为我会失眠，可不知为何，我躺下以后感觉异常疲惫，身体所有的关节都酸胀不已。
慢慢地，我竟然沉沉睡去了。
在梦里，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依旧是伴着阵阵的潮水声，它在耳畔唤着我的名字：“哪吒……哪吒……”
我倏地睁开眼，在黑暗中环顾四周。
房间里一切如常，安静到落针可闻。我百分百确定，此刻这里除了我没有任何人。
我索性把被子拉到头上，很快就再度睡去。
这一次我在梦里见到了小玄子。
他穿着惯常穿的那身灰色粗布衣衫，浑身湿淋淋地站在我面前。
“你衣服怎么都湿了？”我问他。
“我去摸鱼了呀，喏，这个送你！”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湿淋淋的物件，吧唧一声蹲在我的桌子上。
这东西勉强可以算是一只章鱼吧？
巴掌大小，丑陋而怪异，黑黢黢黏糊糊的，长着三只眼睛，以及……无数触手。
“这是什么玩意儿？”我问他。
他并不会回答，只是问我：“喜欢吗？”
我盯着正在我的桌子上拖着黏液滑行的“章鱼”，问他：“你从哪里找到的？带我去啊！”
“好啊！走！”
小玄子朝我伸出手，我拉住他，发现他的手竟然像冰一样凉，而且他的手上好像还涂满了黏液。
他拉着我走到房门口，我刚要开门，他突然立住，朝我“嘘”了一声，随后竟然转身钻进了床底下！
看着他钻进床底下，我才意识到：小玄子不是死了吗？
下一秒，我确定了自己是在做梦，于是我想睁开眼醒过来，谁知道我的眼皮似有千钧重，根本就掀不开。
不只眼皮，我的身体也动弹不得。
恍恍惚惚间，我又听见小玄子的声音：“哪吒，快藏起来！”
那声音，还伴着哗啦啦的潮水声。
06.
说也奇怪，小玄子说完这句话以后，梦魇中的我瞬间就醒过来了。
身体也能动了。
就在这时候，我的房门被人推开了。
家里一名小厮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三公子，夫人让我来给你送汤。”
“嗯。”我示意他把汤放在房间的桌子上。
他却端着汤径直朝我走过来：“是你最喜欢喝的猪骨汤！”
不对！
我呼吸一滞：我以前确实喜欢喝猪骨汤，去年生病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喝，后来彻底喝腻了。
现在一喝猪骨汤就反胃，我娘怎么会差人给我送猪骨汤呢？还是大半夜的……
“三公子？快喝吧！”小厮端着汤站在我的床前，一张脸苍白而僵硬。
与此同时，我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腥臭味。
眼前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诡异。我下意识把头缩进了被子里。
小厮一直在床前机械地说：“三公子，快喝汤……三公子，快喝汤……”
他的声音越来越尖细，渐渐变得刺耳。
夜一样浓重的恐惧将我团团围住，我藏在被子里，抖若筛糠。
情急之中我想起师父送我的那支红缨枪。可红缨枪在窗子旁边，我根本够不到。
我又想起师父教我的控火术口诀：“乾三连，坤六断，什么火来着？”
唉，都怪我学艺不精，总是逃课去凑热闹……
现在的处境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就在我欲哭无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被子外面小厮的声音戛然而止。
难道他走了吗？
我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确定外面确实没有声音了，才战战兢兢地把被子掀开了一条缝……
没承想，我刚好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正透过被窝的缝隙直勾勾地盯着我！
小厮的声音再度响起：“三公子，喝汤！”
“啊！”我心如擂鼓，惊叫出声。
07.
突然间，我感觉到床唰唰地晃动了两下。
随后房间里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像是有人撞倒了家具。
又过了半晌，外面沉静了下来。那股让人极度不适的腥臭味也淡了许多。
这会可能是真的走了吧？
我下定决心，一把掀开了被子。
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管他是什么东西，我今天就和他拼了！
哪怕是被他弄死，也好过被吓死。
我可不想以后有人指着我爹说：堂堂陈塘关总兵的三儿子竟然被吓死了！
“嗬！”我大叫着掀开了被子。
并不见那位怪异的小厮。
房间里一片狼藉，像是有人在这里打了一架。我还注意到，房间里到处都是奇怪的黏液。
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点了一点，如冰块般冰冷，还黏糊糊的……
倏地，我想起梦中小玄子的手，就是这种触感！
我下意识转头看向房间里的桌子。还好，桌子没有被撞倒。
桌上并没有怪异的章鱼。
小厮端来的那碗汤放在上面。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那碗暗红色的汤里漂着半根带着指甲的手指……
08.
一阵奇怪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窸窸窣窣……滋滋溜溜……吧唧吧唧……
房门是关着的，我走到房门口，从门缝中朝外看去。
却发现门缝被什么东西堵得严严实实的，而且那东西好像还会动！
似乎要从门缝里钻进来！
我吓了一跳，愕然发现那竟然是章鱼黏腻的触手！
我拿过红缨枪，忍着恶心用枪尖把那恶心的触手挑开，然后从门缝中朝外看去……
原本晴朗的夏夜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浓雾，我的眼前迷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那怪异诡谲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窸窸窣窣……滋滋溜溜……吧唧吧唧……
还隐隐约约伴随着奇怪而惨烈的嚎叫声，听来让人极度不舒服。
红缨枪在手，我的胆子大了起来。
一次深呼吸以后，我一把拉开了门。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藏在浓雾里作祟！
09.
还没迈出两步，我就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我低头查看，赫然发现那是一条人腿！
顺着这条腿往上看，我发现倒在地上的人正是给我送汤的小厮！
确切地说，是他的尸体。
残破不全的尸体。
他的死状很惨，右侧的半边身子已经消失不见了，似乎是被什么吞噬掉了一样。那些我在房间里发现的黏液也出现在了他身上。
很多很多，看上去他就像是被黏液包裹住了一般。
浓雾里有什么吗？
我下意识抬头，似乎看到不远处有个身影一晃。看起来特别像是小玄子！他没有死！？
这时候，我突然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怖劈头盖脸地袭来。
诡异的浓雾、黏液、触手、残尸、鬼影……都让我恐惧到窒息。
“啊！”我扯开嗓子惊叫起来。
我的叫声刺破夜空，惊飞了在树上栖息的鸟儿。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这边闹出这么大
的动静，一墙之隔的爹娘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
10.
大声哭喊，唤着爹娘，依然无人应答。
明明我能听见隔壁他们两个说话的声音！
突然间，墙外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这个声音边哭边唤着小玄子的名字！
我听出是小玄子他娘的声音。
说也奇怪，小玄子他娘的声音一出，院子里的浓雾竟然一下子散去了。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小厮那具残破的尸体竟然也随着雾气一起消失不见了！
鬼使神差地，我悄悄出了门，跟在小玄子他娘身后。
我想知道，小玄子到底有没有死？
小玄子他娘哭哭啼啼上了坟山。
惨白的月色下，坟山上黑影憧憧，已经有很多人在等她了。
他们聚集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远处已经挖好了一个深坑，旁边放着一卷草席。
我趁那些人不注意，偷偷来到坑边，掀开了草席……
当我看清草席里的东西时，吓得当场就愣在了原地！
那张脸是小玄子没错，可他的身体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章鱼身体！
看上去就像是把小玄子的脑袋直接缝在了丑陋而巨大的章鱼身上一样！
小玄子的嘴角残留着血迹，他的牙齿还紧紧咬着半片人类的耳朵！
那一瞬间我像是被雷劈到一样，我想起梦中的小玄子，还有小厮那惨不忍睹的半边尸体，以及浓雾中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难道是小玄子杀了小厮，还吃掉了他？
就在这时候，小玄子的眼睛突然倏地睁开了，诡谲的目光笔直地看着我！
11.
下一刻，他突然伸出一只粗壮的触手，想要抓住我！
我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触手碰到，这时候，一个人飞扑过来，一把推开了我。
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少年，看上去比我要大几岁。
小玄子的娘此时已经注意到了我们这边的动静。
她朝我走过来：“三公子，您也来送小玄子啊？”
“是啊……”我局促地挠了挠头，一时竟然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小玄子的尸体发生异变的事。
“三公子，你的脸色不太好，还是早点回去吧。”
“那个……于家阿娘，你快去看看小玄子吧……”我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
小玄子的娘脸色阴沉地看着我：“你都看到了？”
我迟疑地点点头。
她突然一把拉住我：“三公子你一定是看错了，走，咱们再去看看我的儿吧！”
小玄子的娘力气很大，我被她连拖带拽地拉到了草席旁边。
她一把掀开了草席。
让我惊讶的是，那个人头章鱼身的小玄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巨大、黝黑的章鱼。
不，那不是一只章鱼，确切地说，是一只被拼凑起来的章鱼，仔细看，它有两个头、无数的触手……
“我儿死了，连个全尸都找不到！”小玄子的娘突然转头看着我，脸色阴沉。
“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这个怪胎果然会给人带来厄运！该死的人是你！”小玄子的娘突然猛地伸手，掐住我的脖子，把我往那挖好的坟坑里摁！
那坟坑看上去深不见底，像一只黑黢黢的独眼，贪婪地望着我。
我力气不如她大，根本拗不过她。我被她掐得眼冒金星。
意识渐渐游离，却还听见她的声音：“怪胎！！！”
12.
没错。我是个怪胎。
我娘怀了我三年才把我生下。
刚出生的我被包裹在一个肉球里，看不清五官和手脚。
我的出生，成了陈塘关一桩奇闻。七年过去了，至今还有人把我的降生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这个信息匮乏的地方，被百姓当做苍白、无望生活的调味剂。
我猜若非我爹是陈塘关总兵，恐怕他们会把我的脊梁骨都戳破。
在陈塘关，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不少，可我的玩伴却少得可怜。数来数去也只有小玄子而已。
大部分的孩子被父母要求“不要靠近哪吒”，理由只有一条：他是怪胎。
是以，每当我去哪里凑热闹的时候，周围的人都会默默走开，没有人敢和我抢我看上的位置。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怪胎，我长着一个脑袋、一双手一双脚，和我爹我娘一样。
反倒是那些百姓的孩子，有的长着七根手指，有的长着尾巴，还有的长着触手……
就在我快要被推下坟坑的时候，突然感觉小玄子他娘掐着我的手松开了，随后她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我失去平衡，身子一歪，朝后往坟坑栽了下去！
就在我坠落的瞬间，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我的脖领子，硬生生把我提了起来！
是刚刚那个少年！
他又救了我一次。
13.
“你是谁？”我问他。
“叫我大荒吧。”他说。
“我之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前不久才随父母搬到这里。”
这就奇了，陈塘关已经很久没有百姓迁入了。
这里虽然依山傍水，还有九湾河奔流入海，百姓却并不富足。
周边的土地贫瘠、荒僻，种着稀疏的庄稼。
野草和带刺的灌木却在土地之外的沟壑中长得格外茂盛，人们用石头和茅草在地势平坦的地方搭建了鄙陋的房屋。
放眼望去，整个陈塘关永远是灰蒙蒙、毫无生机的破败模样。这里还总是弥漫着一种霉变、腐臭的味道，那是家家户户晾晒的鱼干与咸肉气息混合的产物。
哪怕是最饥寒交迫的流民也不愿意在此停驻脚步。
不过这里的人口倒是一直在增长。
从一开始只有寥寥几户，经过近百年的繁衍生息，人竟然也多了起来。
论起辈分来，很多人家都沾亲带故。
哪怕是婚配的夫妇，有时候也是临近的血亲。
比如小玄子就告诉我，他娘实际上是他爹的小姑姑。
相近的血脉加上共同的信仰（海神），让这里的人们格外排外。
听说在我爹之前的几任总兵，在陈塘关都碰了一鼻子灰。
好一点的黯然请辞，还有人竟然直接疯掉了！朝中对陈塘关的评价是：蛮荒之地、民风彪悍。
后来我爹临危受命，凭着过人的武力，以及真诚的态度，竟然坐稳这陈塘关总兵的交椅。
一晃，已经在这里驻守十多年了。
14.
“我叫哪吒。”我对大荒说。
“我知道，你是李将军家的三儿子。”
“你认识我？”
“在陈塘关还有谁不认识你的吗？”大荒朝我笑笑。
那还真是，我可是陈塘关的著名怪胎！
我也被大荒的笑容感染，和他一起笑起来。
他看上去很好相处，说不定能和我成为好朋友？
“对了，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干什么？”我问他。
“我表妹，夏至那天参加了海神祭祀的活动，后来就失踪了。我家人都很着急，我想着来寻些线索……”
一阵微弱的呻吟声打断了我们。
刚刚被大荒用一块石头打趴在地的小玄子他娘，醒过来了。
“哪吒，你这个怪胎，怎么还没死？”她晃晃悠悠站起来，吐了一口鲜血。
大荒见状，一把将我拉到他的身后。
我突然想起小玄子他娘刚才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小玄子因我而死什么的，于是便探头问她：“你什么意思？小玄子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小玄子他娘刚要开口，却被大荒一脚踹开。
刚好落到坟坑旁边，只见她在地上骨碌了两下，竟然直直落进了那深深的坟坑里！
我冲过去想要拉住她，可是已经晚了，幽深的坑中，哪里还看得到她的影子？！
“为什么？你干嘛要杀她？”我问大荒。
大荒一脸无辜：“我是为了保护你啊。再说，你也看到了，她是自己掉下去的……”
他说得没错，可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可是……”我还想再说什么。
大荒打断了我，指了指坟坑旁边的一把刀：“要是刚才我不拦着她，恐怕……”
15.
突然间，坟坑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
那声音嘶哑、幽远，根本不像是来自人间。
远处那些人也听到了这一声呼叫，飞快地朝这边跑来。
大荒反应很快，拉起我就从一条羊肠小道跑下了这座处处透着诡异的坟山。
他拉着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九湾河岸边，跑到石矶娘娘庙里。
经历了夏至那场大火的石矶娘娘庙被烧毁了大半，听说庙里的尼姑也被尽数烧死了。
此时这里一片寂寥，在这种幽深的夜里显得格外恐怖。
大荒拉着我躲进一间禅房里，我刚想说：“这里应该安全了吧？”
刚要说话，他却突然伸手捂住我的嘴，把我按到了门后的角落里。
透过几乎炭化的门，我从缝隙中看到，外面竟然有白色的人影一闪！
等了一会儿，大荒带着我悄悄走出了禅房。
借着月光，我看到一个女孩背对着我们在废墟上翻找着什么。
我只当是陈塘关本地穷人家的女孩，跑来娘娘庙废墟拾荒了。
毕竟石矶娘娘庙一向香火很旺，听说好几尊娘娘雕像都是金铸的，庙里的藏经塔里更是藏着从未示人的稀世珍宝。
女孩听见了我和大荒的脚步声，回头望了我们一眼。
我看到一张苍白到近乎诡异的脸。
而且这张面孔我之前从未见过。
我刚要开口问她是谁，不远处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荒反应很快，拉着我就藏到了废墟的角落里。
我惊讶地看到，来人是一位庙里主事的那位老尼姑。
说起来，这位老尼姑还是小玄子的一位姑母。
以前我和小玄子经常跑来娘娘庙找老尼姑讨要庙里的点心，她待人很和善，不似这里其他人的市侩、贪婪。
不过，庙里的尼姑不是都死了吗？
难道她逃过了一劫，如此说来倒也是一桩幸事。
我看到她走到那个陌生姑娘跟前，说了两句话。
随后她们就朝着藏经塔的方向走去了。
这时候，我发现大荒的脸色变得煞白。
“刚刚那姑娘，就是我失踪的表妹。”大荒说。
“那你还等什么，我们赶紧去找她呀！”
“不，这不可能，我姥姥找人算过了，他们都说，我表妹已经死了……这不是我表妹，你看她身后还长着尾巴！”
我这才注意到，那女孩身后确实拖着一根诡异、恶心的长尾巴。
这么说，女孩真的已经死了？
那老尼姑是不是也……
我没有再往下细想，而是拉着大荒往藏经塔走去。
我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16.
藏经塔位于娘娘庙后院，火灾并未撼动这座宝塔，只是外表多了些焦黑。
我和大荒来到藏经塔门口的时候，我闻到一股腥臭味，就像是给我送猪骨汤的小厮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我还发现，藏经阁门前的石阶上、门上都沾着让人作呕的黏液。
刚要把门推开，一声惨叫突然从上方传来。
我们抬起头还没看清楚，就一个人影就从塔上栽了下来，落到我们面前。
还好大荒拉着我后退了一步，不然恐怕我就被砸到了。
此时，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横亘在我们面前。
从衣着看，是大荒的表妹。
她的身上血迹斑斑，胳膊腿都摔断了。
大荒顾不得其他，冲过去就抱起了她。
我察觉出有些不对劲……她的身体为何只有一半？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过一样！
突然，我听到藏经阁的门里有动静，我壮起胆子，默念着还记得的半拉控火术口诀，一脚踹开门，走了进去！
17.
塔里并没有人，我顺着台阶走了上去。
走着走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我警觉地回头，赫然发现老尼姑就跟在我的身后！
可明明刚才进塔的时候，我什么人都没看到！
“三公子。”老尼姑不卑不亢地和我打着招呼，就像她平日见到我一样。
“师太……”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因为我分明窥见了老尼姑袍子上面飞溅的血迹！
还未等我定下神来，她又问了一个让我胆战心惊的问题：“咦？我侄儿小玄子呢？”
“小玄子……他……”我紧张到极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哪知老尼姑却对我诡异一笑：“你紧张什么？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知道小玄子在哪里。走我带你去找他！”
她说着就伸手拉住了我。
她的手僵硬、冰冷，我的汗毛根根竖了起来。
“我还是不去了，我要赶紧回家了。我娘还在找我呢！”我奋力挣脱了她。
老尼姑陡然变了脸色：“三公子，小玄子在住持那里等你呢！你不去，住持和小玄子都会生气的！”
我愕然发现老尼姑宽大的袍子突然晃动起来，无数黑色的触手从袍子下面钻了出来！
它们杂乱无章地挥舞着，朝我伸了过来。我看到其中有些触手上还长着尖利的牙齿！
“三公子，跟我来……”老尼姑用一种冰冷、机械的语气说道。
18.
我心中一紧，在周围随手摸到一根木桩，举起来就朝老尼姑劈头打下去！
谁知她被那木桩打到，表情连变都没变。
我这才看清，那哪里是什么木桩，分明是一截人类的手臂！
“三太子，你又调皮了？”老尼姑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只见她紧紧盯着我，一步步朝我走过来！
那些挥舞着的触手已经缠到了我的身上！
冰凉、黏腻……
就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大荒突然出现了，一把推开了老尼姑。
随即，老尼姑的触手缠到了他的身上！
“大荒！”我惊叫一声。
“哪吒，别管我！你要活下去，找出真相……”大
荒和老尼姑的千万条触手缠斗到了一起！
“大荒，我来救你！”我伸手在逼仄的楼梯上到处摸索，想要找到一件合适的武器。
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大荒和老尼姑齐齐从藏经塔的窗户上摔落下去！
“哪吒！去塔顶！”大荒坠落之前，朝我喊道。
19.
塔顶！
我咬牙控制着因为恐惧而颤抖的双腿，奋力朝塔顶爬去！
我一直爬到无路可走，眼前出现了一扇朱红色的雕花木门。
那扇门关得死死的，我推了推纹丝不动。
后来我试着用脚踹，用胳膊肘推，直到身上伤痕累累。
最后那扇门还是被我弄开了，我在推开门的一瞬间，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
这里四壁都是架子，上面堆满了各种龟甲和兽骨。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我，伏在桌案上看着什么。他旁边点着火光如豆的烛火，把他的身影投在架子上，黝黑而巨大，看上去有点吓人。
大约是听见我的动静，那人转过身来……
20.
“大荒！”我看清那张脸的时候又惊又喜，“原来你没事啊！”
大荒朝我笑笑：“掉下去的时候我刚好摔在那老尼姑身上，一点事也没有。”
“你在看什么呐？”我问他。
他朝我招招手：“快来，我好像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我凑过去，看着他手中的兽骨。
我识字不多，看不太懂，只能通过字的形状来理解。
大荒便用手指着那些字给我讲解。
我听得似懂非懂，原来石矶娘娘庙藏着一个大秘密！
这庙中之人与沉睡在东海中的邪神沆瀣一气，达成了某种隐秘的协议。
每年夏至，他们都会劝说百姓奉上三牲以及童男童女以飨邪神。
他们坚信，终有一天沉睡在万丈深渊的邪神会被唤醒。
受到邪神的影响，很多参加完祭典的百姓都会产生一系列不适。
头晕、心悸、昏睡或者噩梦。
这些影响因人而异，在有些人身上可能只持续一天，有的则要绵延数日。
可怕的是，被邪神影响过的人都会对邪神产生更为疯狂的崇拜。
而今年夏至的失火事件，很有可能是一场人祸，或许是要为邪神提供更多的祭品。
至于那席卷了上千人的大潮，极有可能是邪神在作祟。
“所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石矶娘娘庙的住持！”大荒愤愤地说。
我的心突地一跳：石矶娘娘庙的住持，正是我的师父太乙！
21.
大荒又在架子上翻找起来，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地方找到一摞漆黑的龟甲。
这些龟甲我认得！
在陈塘关，一般人都用灰白色的龟甲兽骨，只有总兵才会使用黑色的龟甲。
黑色龟甲正是我爹的专用！
大荒把黑色龟甲拿到烛火下面，仔细看起来。
就在这时候，房间的门被人敲响了。
咚咚咚的敲门声回荡在暗夜里，让人难免心惊肉跳。
我惴惴地走到门边，听到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三公子，是我，快开门！”
我的心倏地一缩：这，分明是小玄子的声音！
“小玄子？是你吗？”我的声音因为激动都开始发颤。
“是我啊三公子，快开门，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我刚把手放在门闩上，突然听到外面有一种奇怪的声音：窸窸窣窣……滋滋溜溜……吧唧吧唧……
门很厚实，没有缝，我索性趴在地上，想要从门下方的缝隙中看看外面的情况。
这时候，我才惊讶地看到，门下方的缝隙里钻满了蠕动的黑色触手！
“三公子，开门呐！”
外面的敲门声越来越响。
好半天才停下来，我听见小玄子对一个人说：“不行呀，他就是不开门。”
随后，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力气太小，让我来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这个声音……是老尼姑！大荒不是说她被摔死了吗？
她话音落下，就开始咚咚地撞门，木门被撞得山响，摇摇欲坠。
22.
眼看着木门就要坚持不住了，外面的动作却戛然而止。
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吒儿，为师来救你了！”
这个声音几乎让我泪目，是我师父！
“吒儿，开门吧！别怕，为师会保护你！”
就在这时候，大荒朝我大叫一声：“不要开门！”
我动作一顿。
他说：“你能确定外面是你师父吗？”
我要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师父的气息我
是能感觉到的。
大荒举着一块黑色龟甲来到我面前，压低声音：“你师父已经死了。”
“你骗人！我师父是神仙，怎么会死？”
“就算你师父不会死，你来看这个……”他把手中龟甲指给我看。
我本就对那些文字不熟悉，这个时候看，更是头晕脑涨。
大荒讲解道：“这上面说，只有杀了转世魔煞祭祀海神，才能让消除笼罩在陈塘关上的一切厄运，从此风调雨顺。否则，这里还会有大灾祸。”
“谁是转世魔煞？”我问。
“这里有个名字，但是被划掉了，看不太清。”大荒说。
我凑过去，果然看到有个被划掉的名字。可并不像大荒说的那样看不清。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我的名字！
23.
“我？怎么可能？”
我第一反应是搞错了。虽然我从小被人说是怪胎，可其他人看上去比我还不正常。再说我虽然顽劣，可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呀！
“这可是你爹陈塘关总兵李靖和你师父太乙真人来往的书简！”
“可是……”我还想说什么，却见大荒陡然变了脸色。
“你也不相信我吗？”我都快急哭了。
“我可以相信你，但是据我所知，你对海神根本没有任何敬意！要不这样吧，你随我一起去九湾河畔拜一拜海神，加入我们，我就相信你！”
我吃惊地看着大荒：“原来你信仰那海中的邪神？”
大荒表情突然肃穆：“邪神？那可是亘古宇宙唯一至高无上的神祇！”
“你胡说，神仙怎么可能就他一个，我师父就是神仙！你说的那位，只会躲在深海里，还要百姓奉献牺牲祭拜，却也未见什么神迹，还闹出那么大一桩惨剧，我看根本不是神明，是邪祟吧！”我反驳他。
大荒对我怒目而视，一双眼睛变得血红，还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那模样甚是骇人。
不过我才不怕他，我双手叉腰，扬起下巴和他对峙。
有本事来打我呀，我哪吒可是打遍陈塘关无敌手的街头小霸王！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大荒没有动手。
但见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他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
他的脖子上竟然浮现出一圈圈灰白色的鳞片来！？
随后，他的身体跟着膨胀，“嘭”一声把衣袍撑了粉碎。
我惊讶地看到，此刻的大荒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浑身布满可怖鳞片，还长着犄角、獠牙、利爪、长尾的怪物！
那模样就像一只怪异荒诞的龙！
他还张开血盆巨口，像是要把我整个吞噬掉！
“你师父已经死了，我劝你还是放弃抵抗吧……”他的尖锐、刺耳。
我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了，下意识退到门边。
后背贴在冰凉的门板上。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又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无数黏腻的黑色触手从门缝里钻进来，缠到了我的身体上！
24.
冰冷、黏腻……
那些触手越来越多，竟然把我包裹了起来！
我一动也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大荒张着血盆大口朝我扑了过来！
可奇怪的是，到了我跟前，他却倏地停了下来，像是忌惮着什么。
“轰！”
一声巨响自上方传来。
抬眼望去，我看到塔顶出现了一个大洞。
一道金光闪过，几个人从那个大洞里跳了下来。
竟然是我的父母！
大荒听到声音也扭过头，巨口里落下的涎水甩到了我身上。
“爹！娘！你们快走！”我声嘶力竭地叫道。
我爹已经拔出了长剑，直指大荒！
“大荒，你冲着我来！不要伤害我的父母！”我又朝大荒喊道。
大荒扭头看了我一眼，未做任何反应，起身就朝我娘扑了过去。
25.
“不！”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了那些触手的纠缠。
来不及多想，奋力朝大荒身上扑去。
我能感觉，他身上尖利的棘刺入了我的血肉，粗糙的鳞片磨破了我的皮肤。
可我不在乎。
此刻我只有一个念头，阻止他！
不能让他伤害我的父母！
我的视线突然清明起来，低下头我似乎能看到他脖子上跳动的血脉。
可我此刻手里没有任何利器！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低头就咬住了他的脖子！
灼热的血喷出来，溅到我脸上，我被烫得生疼。
但是我依然没有松口……
26.
再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地板上。我的爹娘正蹲在一旁关切地看着我。
“吒儿，你醒过来
太好了。”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忍着痛，坐起身子：“娘，你没事就好。”
环顾四周，我想看看大荒去了哪里。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房间里除了我们几人，再无旁的东西。
没有大荒，也没有那条丑恶的龙。
“那条恶龙去哪里了？爹，是你把它杀掉了吗？”我问我爹。
我爹沉吟着，并未回答。
“吒儿，你在说什么啊？”我娘开口了，“哪里有什么恶龙？”
“就是那只特别大、特别丑的……”我比划着说。
我娘轻轻摸了摸我的额头：“孩儿，你在说什么啊？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噩梦？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不对，若是噩梦的话，那我身上骇人的伤口还有满身的血迹又怎么解释？
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手指碰到地板上一个冰凉的物件。
正是那块黑色的龟甲！
大荒说，上面记载着我是转世魔煞，只有除掉我才能让陈塘关一方平安。
上面还刻着我的名字，只不过被划掉了。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
我抬头看到我爹高高举起了他手中的长剑，就要朝我劈下来！
一瞬间，我都想起来了。
灼热的血喷出来，溅到我脸上，我被烫得生疼。
但是我依然没有松口……
26.
再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地板上。我的爹娘正蹲在一旁关切地看着我。
“吒儿，你醒过来
太好了。”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忍着痛，坐起身子：“娘，你没事就好。”
环顾四周，我想看看大荒去了哪里。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房间里除了我们几人，再无旁的东西。
没有大荒，也没有那条丑恶的龙。
“那条恶龙去哪里了？爹，是你把它杀掉了吗？”我问我爹。
我爹沉吟着，并未回答。
“吒儿，你在说什么啊？”我娘开口了，“哪里有什么恶龙？”
“就是那只特别大、特别丑的……”我比划着说。
我娘轻轻摸了摸我的额头：“孩儿，你在说什么啊？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噩梦？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不对，若是噩梦的话，那我身上骇人的伤口还有满身的血迹又怎么解释？
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手指碰到地板上一个冰凉的物件。
正是那块黑色的龟甲！
大荒说，上面记载着我是转世魔煞，只有除掉我才能让陈塘关一方平安。
上面还刻着我的名字，只不过被划掉了。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
我抬头看到我爹高高举起了他手中的长剑，就要朝我劈下来！
一瞬间，我都想起来了。
27.
其实，夏至那日祭祀海神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九湾河畔，我亲眼看着那些人依照“先鬼而后礼”的传统，屠杀了三牲，点燃了效祭的人。
在一片血腥和惨叫声中，我慢慢从水中浮起，卷起滔天巨浪。
周身无数的触手伸向了岸边的人群……
我想要找一个人。
他是陈塘关近些年出生的唯一一个没有被污染的孩子。
他从小顽劣，叛经离道，被所有人讨厌。
他心明眼亮，周身干干净净，不像其他的孩子长着触手和鳞片。
他被人称作“怪胎”。
我在石中沉睡的时候，曾把自己最强的一股力量注入到那孩子身上，那时的他还尚未出世……
只有他，能彻底解开我的封印，让我重见天日！
可他不在这里！
他这一次又不在这里！
我的触手们轻轻一收，那些凡人的脑袋就一颗颗垂落下来。
真遗憾哪！
我挥动触手，拨开密密匝匝的时光之线，看到一片荷塘和一艘孤零零的小木船。
荷叶随风摆动，一缕清魂飘过。
他，将会在这里复生。
碧藕为骨，荷叶为衣。
我趁机侵入了他的心神，引导他一步步走进这座京观——全部由死人头颅搭建的妖塔……
这塔，可是一次比一次更高了……
28.
“够了！”我大喝一声，用力抱住脑袋想要驱散掉耳畔的低语。
我明白了，都明白了。
我根本不是什么转世魔煞，我受到了海中邪祟力量的影响！
他妄图利用我解开他的封印！
想要阻止这一切，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我杀掉！
可是这一幕，已经上演了无数次！
每一次，我死后，仅剩的一缕游魂都会去往荷塘中借藕复生。
然后在小木船里刻下那几个字。
时间重置，新的循环开启。
不知为何每一次复生，我身体里那股邪神的力量都会更强大！
“不对，爹，这样不对！”我说。
爹爹手中的长剑顿了一下，随后颓然垂了下来，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吒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爹堂堂总兵，此刻垂下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我望向我爹：“爹，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爹沉默不语。
我转向我娘：“为何我能一次次复生？”
我娘眼含热泪低下头。
少顷，她突然扑到我爹身上，用力摇晃着他：“你快说啊！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我的吒儿又做错了什么呢？”
就在这时候，房门又被人敲响。
咚咚咚。
随后就自己打开了。
我惊讶地看到，门外站着我师父、小玄子还有老尼姑，他们不是已经死了吗？
29.
“乖徒儿，你终于觉醒了。”师父眼中闪过了一丝欣喜。
他走到我身边，开始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很久以前，陈塘关其实叫做“沉堂关”。
据说这里曾经天降巨石，同时砸毁了海边的一座庙堂。
巨石落在了九湾河入海口一带，据说石头里封印着一位上古邪神，他在石中沉睡。
自此以后，这里一改往日的风调雨顺，开始变得天灾连连，百姓生活困顿。
后来在
某位高人的指点下，沉堂关被改成了陈塘关。
然而改名并没有改善这里的情况，那海中的邪神夜以继日地散发着恐怖能量，影响着附近的百姓。
越来越多的人被失眠、梦魇困扰，他们行为反常，陷入了呓语、错乱、谵妄……
渐渐地有人开始逃离这里，陈塘关的居民越来越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近亲的婚配也变得平常。
生下的孩子也逐渐显现出怪异的身体特征。
后来这里甚至发生了食人的惨剧。
为了活下去，有些人开始信仰起海中的神祇。
一开始只是百姓小规模的祭祀。后来那些信徒越来越狂热，祭祀海神成了每年陈塘关的头等大事。
饶是这样，陈塘关的情况并没有丝毫改变。
我爹从当上陈塘关总兵的那一日，就誓要改变这里的状况。
他想尽了办法，走访了各方高人。
后来他在石矶娘娘庙遇到了我的师父。
我师父告诉他，海中邪神的事情，一开始我爹是不信的，后来目之所见的情况让他不得不信了这种说法。
我师父曾经预言，邪神会释放出一股比以往更强烈的力量。我爹百无禁忌，和我师父商量，能不能把那股力量引到自己身上，不要再去影响无辜的百姓。
我师父试图这样做了，哪知那股力量竟然绕开我爹，附到了我的身上！而我，当时还尚在母亲腹中！
我爹不忍杀我，只能一拖再拖。直到九湾河发生那件惨烈的事件……
30.
我彻底明白了，大荒、恶龙都是寄居在我体内的邪恶力量，不，不止这些，甚至逼迫我喝汤的小厮、小玄子的娘以及大荒的表妹很可能都是这股力量所化。
很可能，他们现在就潜伏在我身体的某处！
我从地上捡起我爹的长剑，把剑刃贴在脖子上：“爹，反正我横竖都是死，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温热的血漫了出来……
寻常死法可能除不掉那邪祟的力量，就让我割肉还父，剔骨还母，彻底毁了这具肉身，击碎那邪祟的一切阴谋！
31.
我化作一缕清魂，缓缓升起。
低头，我能看到我爹和师父在我的尸体旁边沉默地对视……
慢慢地我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悠然转醒。
我身边没有旁人。
目之所及是一片肥厚宽大的荷叶，在夏日骄阳下帮我遮出一方阴凉……
- 完 -
甜味狗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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